我从小喜爱某些艺术,稍有一知半解,也喜欢说说。后因随先父参观书画展览,认识了一位老先生。这位先生其实还不到60岁,但在我当时的心目中,他却相当老了,故呼为“老先生”。先父说他能写字、作画、治印,还能拉胡琴唱戏,又常在当地报纸上发表小文章,真可谓多才多艺。
我很尊敬老先生的才艺,又喜欢他为人风趣随和,所以乐于向他请教。他家离舍间不远,夏夜苦热,他把收音机搬到家门口,边纳凉边听评弹节目或剧场实况转播。我常搬个小竹椅到他那里去,与他同听并向他请教;但实际上我也往往乱发议论,老先生却并不因为我年幼无知而不屑一听。
两个人谈艺,意见不可能始终一致。每当出现分歧,一般总是我接受他的指教。但有一次论及余叔岩与马连良的艺术高下,我们之间却出现了互不相让的情形。老先生自然不会与一个初中生认真争论起来,所以谈到最后他只是笑笑说:“古人云‘未老莫谈艺’,等你老了,很多看法就会改变了。”
我问老先生,“未老莫谈艺”这句话是哪位古人所说?他答道:“谁说的并不重要,主要看有没有道理。欣赏艺术要用眼睛、耳朵,而眼睛、耳朵则要多练才能区别艺术的高低优劣。在心理学上,这就叫积累视觉、听觉的经验;积累了经验才能在大量的比较中提高感知的能力。老年人在艺术欣赏中积累的视觉、听觉经验更丰富,进行的比较也更频繁而深入,因此对艺术之美的感知也更灵敏。就拿你来说,把余叔岩说得那么好,其实你根本没看过余叔岩的戏,只不过在收音机中听到电台播放的唱片而已。就算余叔岩的唱片比马连良的唱片好听,在戏院现场听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。更何况只凭唱腔还并不能评定演员整个艺术的高低。我们常听人说‘没吃过猪肉,也见过猪跑’,好像见过猪跑也值得自豪似的;其实,只见过猪跑的人是成不了美食家的!”
老先生这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对,“未老莫谈艺”这句“古话”也从此记在了我的心中。虽然我并未照办,为了谋稻粱,评职称,我在未老之时也讲过谈艺的课,写过谈艺之文;但我心中确实相信,年老之后会对艺文之事有深一些的理解和感受。
时光易过,不知不觉进入了老年阶段。由于工作变动,对谈艺论诗之类比过去疏远了;偶而想起,觉得兴趣浓郁不如当年。两年多以前,友人送我一盒孟小冬在1947年演出的《搜孤救孤》录音,我听了仍觉其艺术造诣极为精深。但同时又觉得奇怪,为什么50年前我初听此项录音所产生的审美激动,如今却不再出现在心中?稍后,姑苏友人寄来侯莉君的弹词录音,我虽仍觉得凄婉幽美,但中年时期只要听到“侯调”,便油然而生人生多艰与离别思乡的悠远情思,如今却大为淡化。此外还想起近年来重读过去极其欣赏的一些诗文名篇,现在也不再觉得有那么隽永的情味。……
由于出现了诸如此类的现象,我开始对老先生当初的高论有了点疑问。当然,他说感觉经验的积累有利于通过比较提高艺术感知的能力,这话是有道理的。多年来,我在书法艺术欣赏中逐渐对线条的质量有所感知,便比较符合他说的这个道理。但艺术感知能力的提高,有相当复杂的原因;而且各人还有不同的生理与心理特点,所以未可轻易断言视觉、听觉的经验越丰富,对艺术的感知便越灵敏。尤其就老年人而言,由于基础感知能力的衰退,例如视力、听力的下降,就必然有损艺术感知的准确与深入。再则,感受的积累虽有利于比较,但如不能很好消化,却也可能使感觉变得迟钝。品评茶酒有两句老话,叫“酒喝头口,茶饮二道”,其中前一句即是说品酒须借重未经刺激而比较灵敏的“初感”;喝得越多,味觉与嗅觉就越迟钝,所以酒徒不大可能成为品酒专家。
面对种种事实,我终于意识到,就我个人而言,进入老年后的艺术感知能力以及情思联想的活跃程度,的确已不如中年和青少年时期(按此纯属个人情况,他人未必如此)。我又想起老先生当年说“未老莫谈艺”时,他自己还是个中年人;假如他也进入了老年,会不会由于种种感触而说“已老莫谈艺”呢?总而言之,谈艺大约不可能找出公认的“最佳年龄段”;即使有人找出来并加以证实,也不会对人有什么约束。我个人想弄清楚进入老年后艺术感知能力是否有所下降,这多少与好奇有关。同时又想到,倘若没下降,那就差堪自慰;倘若下降了,则理应多一点自知之明。我曾多次听人说过两句话,即“不说白不说,说了也白说”,我觉得用这话来形容我的谈艺心态,倒是很贴切,还颇有幽默感。既然如此,艺术感知能力的高低也就不去多想了。